文章 | 止庵长篇小说《受命》直播分享会速记
嘉宾 | 止庵 x 洪晃 x 史航
《受命》是止庵的首部长篇小说,他为这部小说魂牵梦绕三十年,在作品中通过对花木、商品、交通、服饰、饮食、展览以及建筑和新闻事件的精准搭建,为读者充分勾画出一个尚未命名的八十年代和一个八十年代的北京。小说里,埋有我们今天的城市蜕下的一层层皮。
《受命》也是一部致敬《史记•伍子胥列传》和《哈姆雷特》的小说,它关乎记忆和爱情,记忆来自既往,还没有退场;爱情指向新生,却无法生长,在这两个完全相反的作用力中间,是一个“日暮途穷”的复仇计划。时代滚滚向前,小说里,已经蕴藏着我们今天的忧愁。
此前,李洱、张悦然、史航、张静初、双雪涛、六神磊磊、笛安等都曾分享过《受命》的阅读感受,这一次我们特别邀请到洪晃来畅谈她对《受命》的阅读感受,万万没想到的是,洪晃老师一出场,直播间瞬间掀起一波回忆杀,究竟,三位嘉宾热火朝天地聊了些什么呢……
史航:洪晃老师现在在读《受命》的过程中,此刻先说说你新鲜生成的观后感吧。
洪晃:我觉得那个八十年代的细节都超级棒,冰锋去看他爸爸曾经待过的小屋,出来拿铁丝把这个门再给锁上。我突然想到:那时候人拿铁丝把这个门拴上,难道这个门就锁了吗?那时候的我们好单纯,觉得把铁丝拧一下,好像就没有人再去开这门似的。我知道八十年代是这样的,这个小细节我记忆特别清楚。再往后,他们的诗社、文艺青年、沙龙那些,说老实话,那一段反而对我来讲特新鲜。洪晃:没有。我老跟别人说我是一个最老的“90后”,因为我是1980年走的,1985年才回来,所以八十年代的前半截,我全都跳过去了。1985年到1988年我在,整个八十年代我在国内就这么三年,1988年我又走了。所以读《受命》这本书才发现很多八十年代的感情生活原来是这样的。我刚才听你们说到文艺青年,我永远不知道,什么叫文艺?是参加沙龙吗?止庵:那时候文艺比较简单,看看书,看看剧,看看电影,看看展览,跟实际生活稍微脱离那么一点点,那时候就叫文艺了,比较可怜。史航:在任何一个平台上,你今天花一小时时间的人,就足够超过八十年代普遍文艺的水平。止庵:对,我们现在发现文艺可能没有那么大用处,慢慢地大家开始骂文艺。那时候还不知道,觉得文艺犹如生活中吹来的一股清风。洪晃:我一直不太明白文艺是怎么回事,。我头一次发现,八十年代的文艺,闹了半天就是开个沙龙、念念诗歌,互相谈论的东西都是那些不着边的、跟油盐柴米醋没关系的事就可以叫文艺。史航:80年代那时候我也十几岁了,经历了。我觉得文艺,它有点像蒲松龄写的《崂山道士》,学穿墙术的王七,师傅一教,他就能进(墙)去。那时候的文艺青年觉得一本书跟自己就隔一张纸,一个电影跟自己就隔一块布,一个戏剧跟自己啥都不隔,最多隔着舞台几米高,我只要看了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,我每天的人生就是很了不起的故事,这就叫文艺。可能当年的时候,文艺就是他失恋了会写十几页的信给别人讲失恋的事,现在失恋直接哭着拿手机拍七八张流眼泪的照片发朋友圈,这个道理是一样的。史航:也是一个办法,总是及时把自己的情绪传递给全世界,不管全世界等着听还是不等着听,就是直播自己的人生,同时又随时剧透自己的人生,或者期待自己的人生随时剧透。我记得那时候有一个小说名字就代表文艺,天津作协主席蒋子龙老师的小说名字叫《悲剧比没有剧要好》,我觉得这是最文艺的名字。止庵:那时候姚雪垠要写第二本书叫《天京悲剧》,当时我们觉得这个书太高级了,《天京悲剧》就像《这里的黎明静悄悄》。这些都特别文艺,这种名字就已经挺吸引人了。洪晃:我如果不在海外,在国内的话,也应该能够体验到文艺和不文艺。我走的时候还是拿着卡带听邓丽君的时候,1980年我出去上学的时候,突然人说你听过邓丽君吗,然后到处找那个小卡带,音质都是糙得一塌糊涂。洪晃:对,拿着铅笔给它转回去,一看卡带的带子上都有皱纹了,特别心疼。等我再回来的时候,已经工作了,而且那个时候中国的变化是一天一变的。我走的时候,我记得我们家,史家胡同门口是一个卖小吃的副食品店,小学生放学出来买点吃的,也卖冰棍。我回来的时候觉得在东单东四那条街上看到副食品店,往右一拐就进史家胡同了。结果那个时候,差不多每两个月这个店就改了,一会儿变成卖鞋的,一会儿变成卖衣服的,我永远找不着怎么回家。突然间两个礼拜没回家就觉得,那个胡同跑哪去了?我怎么找不着了?上个礼拜还是卖鞋的,怎么这个礼拜就是卖裤子的,窗子里面挂的东西不一样了。我使劲找才能找到回家的路,所以我回来的时候,中国快速的变化已经开始起步。止庵:我跟您还是街坊,我先住在北边的东直门南小街,您那是朝阳门南小街,我在您北边,后来搬到您南边去了,红星胡同。止庵:您买东西的那个是二店,东口有一个第二食品商店,那也是我买东西的地方。止庵:对。在您那边出了西口往南走一点有一个乳制品店,还有澡堂子,就在您西边。止庵:再往南原来有一个红星电影院,后来没有了,还有大华电影院,估计看电影可能都是一个地儿。洪晃:钢琴伴奏《红灯记》,都是我在红星电影院看过的。洪晃:对,把样板戏来回变成各种各样的方式,它本来是一个戏剧,但是要把它拍成一个电影,还有一个叫《海港之夜》?史航:就是《海港》,没有“之夜”,你给弄得小资了。洪晃:是。现在那条胡同,红星电影院早就没了,金鱼胡同往南一点。洪晃:那个挺好吃的,因为我们家都是上海人,所以我们经常到那去买煎馒头。但是我姥姥是特别矫情的苏州人,她对北方人所有习惯都看不上,她就说北方人吃蒜,又喜欢吃葱,又喜欢吃生蒜,她打死也看不上。她觉得怎么能吃蒜?吃这么多大蒜臭死了,我是到30多岁,才第一次吃卤煮。洪晃:怎么可能?您是医生,所以你觉得那不能吃是吗?洪晃:好吧,我姥姥说坚决不许吃卤煮。小孩哪怕到30多岁还有这个感觉,越不让你吃的东西越想吃,所以我30多岁吃卤煮的时候觉得这玩意儿太好吃了。史航:同意,说得我明天就想去吃,明天我跟止庵还有一顿饭,我们准备加一碗卤煮。止庵:《受命》这个小说里写到灌肠,你还记得最早灌肠是红色的。止庵:灌肠我特爱吃,小时候那个锅斜着,这边是油,那边搁大肠,油流下来煎着灌肠。史航:你这个取舍标准,比你的读书标准还叵测,不吃卤煮,喜欢灌肠。止庵:灌肠跟肠什么关系都没有,就是穷人吃了觉得像肠,还有肠油,有点肠子味,以为吃的是肠子,其实吃的是团粉,就是一个团粉疙瘩。史航:还有肠,还有切好的火烧在里面,还有豆腐,每样都可以单加。止庵:我这两年上城里来,我发现跟咱们那时候的城里不一样了,挺荒凉、挺破败的,每次进城都受打击,当时记得不是这样。洪晃:胡同里有一种烟火气,现在没有了。你一旦进入工业的公寓、楼房、商场,那烟火气就没了。我记得我们家旁边住着一家姓杜的,我如果闻到他们家有什么香味,就跑过去说杜大妈你们家吃什么好吃的?他们在烙饼,我们家是南方人,从来不吃面食,永远是拿面票换人家米票。杜大妈跟我说,你们家没这个吃吧?我觉得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就是北方人的发面饼,每次我抱着一块回家啃这个发面饼,我姥姥就笑话我说,这个孩子越来越傻,空口吃这么一块面疙瘩有什么好吃的?但对我来说,发面饼好吃得不得。,他们家一烙饼,那个面香扑鼻而来,我就会跑到他们家要吃的。胡同里是有这种生活的。可能比八十年代还早一点,我们胡同口有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,我们买冰棍如果没有钱的话,她认得你是几号的孩子,就会三分钱、五分钱给你记帐。所以对我来讲,胡同的这种人情味特别浓,不像现在一个楼里住十年老死不相往来。止庵:馄钝侯在王府井,洪晃说的馄钝摊应该是马路南边,动物园对面当时有一堆小饭馆。止庵:对,我也在那吃过东西,那时候颐和园回来到动物园挺晚的,就在那吃点东西再回家。洪晃:我说的这个比您说的早一点,70年代末的时候,我们那一帮朋友在一块玩儿,因为刘小辫是唯一一个挣工资的,所以永远是刘小辫请客,就跟《受命》里冰锋请客似的。月初发工资的时候,我们就坑他去莫斯科餐厅请客,差不多吃了一顿之后,就都是夜市的馄钝摊了。
洪晃:《受命》里面写的332路是我那时候老要坐的车,因为老去动物园,332路去黄庄海淀那边。进城的话332从颐和园开到动物园,在动物园换111进城到灯市口,所以看到那个很熟悉。洪晃:特别挤,小说里形容挤车那段太形象了。但是我必须得说,挤车是硬功夫,我后来留学,跟一个朋友去希腊和欧洲玩儿,当中去了南斯拉夫。因为我们是穷学生背包客,发现南斯拉夫的长途汽车跟中国的公共汽车一样,得用胳膊肘子把所有人排开才能上去。上去之后突然发现,我在332路上的能耐居然在南斯拉夫很管用。我美国学校的同学都吓坏了,说你好野,在学校觉得你挺文艺的,怎么一上汽车你就野成这德性了(笑)。这个旧书基本的生存技能了。史航:我记得止庵说他挤车的时候还能看书,挤到什么程度?他能把书举到像天花板一样,这么顶着脖子看。洪晃你没有这么文学吧,非要挤在车上看书?洪晃:一点也不文艺。其实文艺那个感觉是有一个年龄段的,尤其像书里说的叶生和冰锋刚开始谈恋爱的那个时候。一边谈恋爱,又拿诗歌这些东西做一个小借口,比如我跟你借本书,恨不得每次只借两页,看完马上回去再借,就为了见一面。当时没有约会这么一说,哪能直截了当说约会啊,只能说你那有什么书,我去你那借。止庵:你记得东单到王府井的路比长安街高出一块,儿童影院门口有一个谈恋爱的小树林子。止庵:我还小,里面就是几棵树,不是真树林子,一共没几米宽,但那里面都是人,晚上影影绰绰,一会儿就有人影晃动,我只能在路上看。止庵:看里面那些人影,我觉得那就是我心目中最文艺的事,人是剪影,他们在谈论他们的人生。史航:他们在过他们的人生,而不是在谈他们的人生,他们正在欢度他们的人生。止庵:24路还记得嘛,那时候挤车,经常是售票员挤不上去。洪晃:我从小第一个想干的职业就是当公共汽车的售票员。洪晃:不是,我喜欢各种各样的颜色,一毛是黑色的,五毛是红色的,两毛钱是紫色的。我从来坐车坐不到两毛钱那么长,我有一次跟我爸妈说,咱们能有一次买个两毛钱的票吗,我就要那个紫色的票。史航:那是因为你牙,像我们牙不好的小孩成天吱吱吱钻。止庵:牙科大夫也是钳工活,非常累,体力活。我每天下班,在家看电视,没有一天不坐那儿睡着的,我妈说你这活太辛苦了。洪晃:我牙特别不好,前面缺了两棵牙,我妈妈比较爱美,在我二十多岁快三十的时候,把我带去一个牙科大夫那。那个牙科大夫看着我说,结婚了吗?我说结婚了。他说结婚还补什么,走走走,我这还有别的病人(笑),感情这个东西是要有功能性的。洪晃:就跟买马似的,要看牙口,你这匹马已经卖出去了,不用再看了(笑)。史航:我看过以前台湾女作家蒋晓云的小说,一个女孩子每次她去看牙,大夫都请她吃完饭,最后大夫向她求婚了,跟她说你这一口烂牙已经被我看到,你的隐私已经全部被我掌握,别人也不会要你了。一个多理想的牙科医生的福利故事。止庵:您还记得布店买料子,一尺一尺量,还让出来一点,啪,一撕,包一纸包给您。洪晃:对。付款时先给你开单子,布料子上面有好多线,啪,一甩,这边甩过去,那边算帐,算完帐,啪,一甩.再给退回来。我觉得特帅。柜台的尺子都是在桌子上,桌子的边儿上就是一把小刀,刷,一折,一下就把布扯开了,那个声音还是挺爽的。止庵:南小街上有一家裁缝店,裁缝含一口水把布喷一下,那一下有一股臭味,我现在还记得特别清楚。后来我想肯定这个裁缝牙坏了,口腔有溃疡,或者牙有龋齿。